兩位《詩話》壇主的“看山不平”事

張曰斑“經(jīng)筵成均”匾額。（資料圖）

　　戴敬仁

　　無論著述還是論文，當一波三折、跌宕起伏、絲絲入扣，讓讀者漸入佳境，收筆之處讓人豁然開朗、回味悠長，有欲罷之而不能之感，否則便索然無味。這就是我們常說的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。清代大學者紀曉嵐一生嗜書如命，曾有詞句：“讀書如游山，觸目皆可悅。千巖與萬壑，焉得窮曲折。煙霞滌蕩久，亦覺心胸闊。所以閉柴荊，微言終日閱。”可見其深陷其中。

　　山本不平，或起或伏。又是誰把作文章的道理同自然界中山的景觀聯(lián)系在一起？

　　有人說源自清代詩人袁枚《隨園詩話》，卻不由讓人心生疑竇。我們來看其卷一引清代詩人翁照（字朗夫）之句，但所引又與該句不甚相同：吾鄉(xiāng)陳星齋先生題畫云：“秋似美人無礙瘦，山如好友不嫌多。”江陰翁徵士朗夫《尚湖晩步》云：“友如作畫須求淡，山似論文不喜平。”這陳翁二人兩句格調(diào)一致。

　　其中，翁氏原句卻是“山似論文不喜平”，與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二句雖然句式與用語相似，但文意卻有著天壤之別：前者論景，講的是以文喻山；后者論文，以山喻文，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?？磥聿皇怯纱嘶枚鴣?。

　　有文友說，袁枚發(fā)現(xiàn)該詩句與不少讀書作文之人引發(fā)共鳴，便在一篇文章中，索性將后句改為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，如今已經(jīng)家喻戶曉了。但在《隨園詩話》中，袁氏改文未見確切記載。還有文友說出自清代袁枚的《李覺出身傳評語》：“文似看山不喜平。若如井田方石，有何可觀？惟壑谷幽深，峰巒起伏，乃令游者賞心悅目?；蚪^崖飛瀑，動魄驚心。山水既然，文章正爾。”

　　此說當真否？在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《蟠溪子譯本作林南夫人》記載中，有成書于宣統(tǒng)三年（1911年）邱菽園版加批《李覺出身傳》二題。其一為自序，作者是邱菽園（1874～1941年），其名邱煒羈，號菽園，晚年自號星洲寓公，清光緒年間父喪，赴新加坡得遺產(chǎn)百萬余元，成為巨富。他無意仕途和經(jīng)商，為人豪放、倜儻不羈，喜詩詞，與國內(nèi)許多著名文人學者及社會活動家康有為、梁啟超、黃遵憲、丘逢甲等都有交往，成為南洋華人文壇領袖。以詩文會友，先后創(chuàng)設麗澤社、樂群文社、道南文社，主持會吟社。獨資創(chuàng)辦《天南新報》，自兼主編，經(jīng)常親撰社論，鼓吹維新救國?！独钣X出身傳》本為法國嘉破虜原著，邱菽園根據(jù)其友人香港陸晴嵐郵來的譯本評注改訂為4卷。

　　其二為評語：“《李覺傳》，窅而曲，往而復，造境運筆，皆以極險極逆為之，誠為佳作。文似看山不喜平，若如井田方罫，有何可觀？惟壑谷幽深，峰巒起伏，乃令游者賞心悅目，或絕崖飛瀑，動魄驚心，山水既然，文章正爾，固知中外同嗜，乃天理人心之自然也。尊批發(fā)明透澈，蓋妙文亦賴發(fā)明者，乃令人易見耳。遙游識于星坡客次。”署名作者卻是遙游。如若此文來源無誤的話，或不出于袁枚之說。

　　此處權當做《隨園詩話》壇主袁枚的“不平”之事吧。

　　其實，還有一位清代詩人張曰斑著有《尊西詩話》，一段文字或可解開謎底。其卷上云：有索寫齋聯(lián)者，余拈筆書翁朗夫《與友人尋山》句。次句誤以“文”字起，自驚其誤。品五弟曰：“原句尋山，茲系教學，改作‘文似看山不喜平’較切。不覺擊節(jié)，喜弟能起予也。”

　　看來從“山似論文不喜平”到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這一“點鐵成金”的化用，竟出自一個美麗的“失誤”：原來張曰斑為人題寫書齋聯(lián)，本想寫翁照的“友如作畫須求淡，山似論文不喜平”兩句，寫到第二句時，竟先寫了個“文”字，不覺大驚失誤。但后來經(jīng)“品五弟”提醒，與其涂改徒然造成不美觀，或是推倒重寫，倒不如改成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，于書齋聯(lián)也更為貼切了，壞事反而成了好事。豈不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？

　　張曰斑字蔚亭、號苔山，清山東館陶縣艾寨村人，由于行政區(qū)劃，其地今屬臨清市八岔路鎮(zhèn)。他生于乾隆年間，累舉不第，年七十余官修職佐郎兗州府儒學訓導，道光四年（1824年）辭掉官職，歸老田園。晚年的張曰斑心情淡泊，終日以詩酒陶情。舉生平所作盡自棄之，獨存詩話一編，“設樽而賦詩，因詩而有話”，自述其詩酒行狀。不假雕飾，活色生香，欲存神貌行止于親友間，不示外人，后由子侄輩于道光十五年（1835年）出版《尊西詩話》二卷。

　　書中這位“品五弟”是張曰斑的弟弟，在《尊西詩話》中也有記載，其卷下云：“品五名曰珂，號藴山，由明經(jīng)司訓萊州。”可以大略考知“品五弟”的姓名是張曰珂，字品五，號藴山。這樣，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“化用前人成句”的來龍去脈，大致可以明了了，而此聯(lián)改編的著作權，自然當屬張曰斑、張曰珂兄弟。

　　在今天艾寨村張氏祠堂里，有一塊木質(zhì)匾額，上題“經(jīng)筵成均”，是嘉慶二年（1797年）由清朝內(nèi)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提督山東全省學政曹城為張曰斑題贈，下款“為鄉(xiāng)貢進士張曰斑立嘉慶二年歲在丁巳桃月谷旦”。經(jīng)筵原指中國古代皇帝研讀經(jīng)史而舉行的御前講席，成均原意是古代大學，后來泛稱官設的最高學府。曹城是安徽歙縣人，嘉慶二年至嘉慶四年任禮部侍郎銜（內(nèi)閣學士）兼提督山東學政，這塊匾額也是這位清代高官對這位屢試不第、大器晚成的學者張曰斑的最高褒獎。